百內鬼混記 (上)－Agua con Gas

百內國家公園入口處附近景觀。售票口被右下角的山麓擋住，左側正待過橋的即連接入口處和 Hosteria Las Torres 的接泊車。

結束百內行程返回 Pto. Natales 的半途，遇到此行唯一的台灣人，他在休息站的留言簿寫下，「終於要進入百內了」！

百內國家公園 (Paarque Ncional Torres del Paine) 在 1999 年被國家地理旅人 (National Geographic Traveler) 雜誌評選為 50 Places of a Lifetime, 而且僅距 El Calafate 幾個小時的車程，萬里迢迢前來，如果不到此一遊，除非是有很特殊的理由。

除了對於百內盛名的嚮往，她的地貌給我「感覺」到這大概是南美洲所獨有的。現在已經很難釐清當初是不是因為百內之名，先入為主地去品味她的絕色？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百內的地標百內塔 (Torres del Paine) 時，三座濯濯巨岩遺世孤寂，只有岩基處的亂石和泛著綠光的湖水相伴，像是洪荒時代的場景。心中執著地相信，這樣的感覺只存在這裡，無可取代，想要親眼看看的念頭於是勃發。

在 Pto. Natales, 百內是最佳的話題，而且經常圍繞在 W Trekking. 這也是百內得天獨厚之處！不遠萬里在 50 個人生必遊以健行的方式親近大自然，而且花費五天以上，相當於一個短期的東南亞旅行團，內容卻淨是走路，還不確定可能看到什麼，光想都覺得奢侈－－但是，人生不就要這麼放肆才得過癮？再說，像這樣不須太多野外經驗，不需嚮導，只要基本體力就可以成行的地方畢竟不多。(註 1)

為什麼說不確定可能看到什麼？天氣！在旅館聽一位荷蘭來的朋友說，他去年一月盛夏第一次到訪時，早上艷陽高照，下午便遇降雪，這可不是什麼竇娥冤，百內的天氣向來詭譎，逸於常識之外；另一位美國來的學者三天前跟著豪華團出發，就是有人全程幫忙扛裝備、打點食宿的，因為天雨路滑，在過橋時落水，中途退出；可是，同時也遇到被曬得滿臉脫皮、嘴唇乾裂的韓國背包客。這幾天到底狀況如何？面對這個連過去都說不清的地方，只好把在台灣都用不到的冬裝、雨衣全部帶上，準備應付所有的可能。

不過，我們並沒有走 W 路線。從地圖上看，W 的一邊是山，一邊是湖；可是很多百內照片的取景都是有山有水，看起來不像是在 W 沿線，所以我就自作聰明地決定以園內公路為主要的活動區域，公路在湖的另一側，從公路上往湖面望去，湖的盡處便連接著山。(註 2)

我把百內視為此行最大的挑戰。因為出發前，我對當地只有片片斷斷的認識，還有一張從網路下載的簡易地圖；一切的疑問，包括園區內的交通、住宿細節等，原本是打算利用在 Pto. Natales 的第一天下午解決。不料，這半天不到的時間僅僅足夠用來打點裝備、食物，還有應付找不到瓦斯罐等節外生枝，甚至由於經費估計錯誤，很晚才發現下午換來的 Chile pesos 幾乎用盡, 只得在乍到的陌生街頭狂奔，憑著記憶尋找兌幣所，才及時趕上打烊，成為最後的客人；而且，我們錯過下午 Erratic Rock 的說明會，一切的疑問仍是懸念。

當天折騰到晚上十點多，回到旅館，瞥見床上衣物狼籍，想到還得過濾是否須要帶上山的物品、重新打包行李，然後趕搭第二天早上七點半的巴士，接著在野外露營五天四夜，頓時從心理到生理，由內而外，徹底虛脫。可是在精神上，我們又像是拉伸到了極限的彈簧，那怕是承受再多丁點兒的外力，都會產生無可挽回的永久形變。於是，我們做了一個自暴自棄的決定－－改搭下午的車班，明天睡到自然醒。

一旦能量釋放，原本武裝的意志隨即瓦解，心想多出半天可以準備，有什麼事明天再說，倒也徹夜好眠。

而且，這份散漫延續到第二天。起床後，好整以暇地享受溫馨的早餐、打包行李，然後逛街尋覓星期天早上營業的禮品店 (還真少)。至於尚待解決關於百內的疑問已置諸腦後，反正那裡的車班規侓，出借裝備的老闆說過，「不會有人被留在百內」－－我們帳棚、食物在身，聽說百內隨處可以露營，只要餓不死、回得來，最不濟就是在那裡鬼混五天吧～

第二天發生了搭錯車的烏龍，一直到車子駛出市區離去，才稍稍舒解心中的忐忑。不過，我仍然有些擔心，這車是到百內的嗎？司機會不會在半路坐地起價，向我索討車資？這些白癡問題卻不便詢問其他乘客，總是因為語言的障礙，才有這近乎被害妄想式的焦慮。

車行大約一個半小時，巴士停靠在荒野中的幾棟小木屋前，我從恍惚中醒來，搞不清楚是中點還是終點。看看其他乘客，並不見騷動或整理裝備，我研判應該是休息站；於是隨著大家下車，但仍保持高度地警覺，深怕被遺留在此。

這裡距離百內還有半個小時車程，販賣食物、飲料、明信片和紀念品等，也提供廁所。回到車上時，司機已經開始清查人數、催促還在購物的乘客儘快上車。我又多慮了。

最後半個小時的景色是這段路程的精華。可能是經過前半段的小憩，加上所有擔心的事情通通沒有發生，心中陰霾盡散，車行兩旁白色的小野花在勁風中劇烈地搖曳，看在眼裡像是為了歡迎我們到來而瘋狂擺動的雙手，盛開的花朵更像是千萬個張嘴歡呼。我的情緒逐漸被挑動，緊緊盯著窗外，深怕錯過任何新鮮的事物。這時候坐在第一排的優勢完全表現出來。

窗外遠遠的右前方，一座不知名的大山拔地而起，猶如巨人寬闊的肩膀，在經過一路平坦，他的雄偉給單調的視覺經驗帶來不小的刺激。但是，很快地隨著道路蜿蜒，從另一個角度看到整個山系向左方延伸，百內塔在眾人措手不及的剎那間現身眼前。雖然大伙兒都是為她而來，不料我們的初遇來得如此意外，從座位看出窗外，將近 270 度的視角，原本令人摒息的山勢開展，充滿畫面，可是所有人的目光焦點已牢牢地投射於百內塔。

百內以自信的姿態展示在世人面前，接受朝聖者的景仰。看若咫尺，實則尚在二十幾公里之外，巴士在沒有參考座標的平原上顯得龜速，加足馬力的引擎聲似乎沒有把我們的距離拉近多少。默默地遙望著，我試圖和她對話，卻又無語，只是反覆回味前來百內的初衷。

巴士在公園入口 (Portería y Guardería Laguna Amarga) 的售票處暫停，我們在此下車，搭乘接泊車到 W 的東側起點，Hosteria Las Torres.

照片上方的紅色小屋即 Hosteria Las Torres, 提供 1~3 人房和餐飲。(註 3)

下午將近六點，生平第一次重裝備及身，倍感吃力，才短短百來公尺平坦的碎石子路，已讓我氣息不繼、雙腿酸軟。反觀道路兩旁，草皮上、樹叢間分佈各色帳棚，馬匹隨處遊蕩。地獄和天堂就在一念之間，乍見如此夢幻營地，心裡強烈地直想就此落腳。

Hosteria Las Torres 附設的露營區

一起下車的乘客早就義無反顧前進煉獄，只有我們還在猶豫徘徊，尋思更冠冕堂皇的理由，打算說服自己留下。

不久，身後又一車的乘客陸續趕上並且超越我們，其中三個年輕人停下來詢問我們的路線，告訴我們，現在出發可以在八點天黑之前抵達 Chileno 營地，至於他們，因為停留天數太短，必須要趕到四個小時外的 Campamento Torres, 那是最接近百內塔的營地。

他們的態度友善，提供的資訊和地圖所載相符，重要的是他們的規畫激發 K 的鬥志，有為者亦若是？不顧我三思而行的忠告，她堅持直取 Chileno.

Hosteria Las Torres 之前的道路可通車輛，路況還算穩定，之後進入健行步道，路面逐漸彎曲狹小而崎嶇，大的石頭太大，必須繞過或跨越，小的太小會打滑，65 公升的專業背包經我非專業的打包，重心不穩，並隨著我在石礫間跨越、閃避而嚴重晃動，讓肩背必須付出更多的力氣以維持身體平衡；而且地勢開始上升，三個年輕人和我們的水平距離愈來愈大，直到消失在視線，當他們再次出現，已是因為垂直高度的落差，成為在山麓上移動的小小個體。

他們的步伐明確，但看得出來並不輕鬆－－換作是我到了相同路段，將更為艱辛，因為我的意念傳達到雙腳的過程，已經開始發生訊號流失，本是直覺的走路動作，現在都要精密計算，不然就會抬不到定位而絆到石頭。

這幾年體能的流失襯托出背包的重量可觀！姑念錯誤尚未失控，如果就此停損返回，仍不失睿智；我們可以像沿途遇到回程的登山客，明天上午出發，用一整天的時間慢慢踱上山，說不定後天再下山。我再次獻策。

「我沒有辦法一次走完。今天先爬一段，……明天再爬一段。」K 利用喘息的間隙，斷斷續續地重申既定方案。

進入上坡路段，每個人體能的差異更是明顯，包括 K 和我。由於我背負大部份的裝備，過重的上半身使得腳步虛浮，每走一步，大腿和肺都要負擔超出平日的工作量。剛開始，還會因為別人的超越而產生被遺棄的沮喪感，但是不用多久，我已沒有多餘的心力旁顧，只能專注於調節身體在自然狀態和負重之間的認知失衡，以確保每個步伐夠高夠遠夠力，才不會被石頭絆倒或在陡坡滑跤；偶爾，還要確認持續落後當中的 K 安全無虞。

而且，早已是後無來者。我們成了最後兩個。

孤獨的滋味是什麼？恐懼！

那是令人氣餒的恐懼。雖然資料顯示路程為兩個小時，但這個數字對我們而言毫無意義，沒有其他人同行，我們不知道自己體能與平均值的差距，不知道所在之處離目的地多遠、還要走多久，大部份的時間，我都在懷疑，我們能不能走得到目的地－－是未知製造了恐懼。而且，時值傍晚，即使距離十點天黑還有三個鐘頭，錯覺時間所剩不多的壓力依然毫無理性地籠罩著我。我想，我脫離野外太久，已失野性！打從開始，就在心理上認輸。

每隔一段時間，K 便被山勢遮掩。不管是放緩腳步或停駐等她，改變行進節奏對我的體能都是很大的負擔；對她而言，流汗本身就是莫大的挑戰，尤其還要分擔一個隨身包、兩張睡墊。

回頭吧！就算今天所受的折磨付諸流水，就算明天一切重來，只要能夠稍稍減輕眼前的痛苦，做什麼都好。我深深後悔貪圖行李輕便，把登山杖丟在家裡；我懷念起台灣登山步道的階梯，雖然明知那是膝蓋殺手；我多希望這裡有座殺風景的涼亭，那就會有人賣冷飲、茶葉蛋。

沒有！沒有！通通沒有！這裡的路太陡太小，這裡鼓勵的是埋首向前；想休息，那就把臀部貼緊山壁，讓出通道，再費力支撐承受不住重力作用的背包。差別呢？邊爬邊喘和靠著喘吧！而且，休息不過是延長痛苦的時間。對於耽溺於都市生活的人，百內自然的程度近乎野蠻。

折返的念頭不曾消失，但現實上，我們已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。卡好的，那三個友善的年輕人。

理性成為最後的驅力，引動著我的雙腳，茫然追隨無力為繼的德國人和另一個四人小組。我很敬佩那位德國人，他的臉色慘白，神情呆滯，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要油盡燈枯，一再地靠著喘，有幾次我克制超越他的衝動，陪他聊上幾句，調侃我們是全世界最遜的七個人，藉此汲取天涯淪落人之間的安慰。這麼爛的體力膽敢獨行百內，我真的很敬佩他的勇氣！

還有百內的風！百內的風是惡魔，起先隱忍不發，待把我們誘騙至此，才在我們精神力量最脆弱之際肆虐，而且來得是毫無徵兆、方向難料。我親眼見到四人小組中的白人壯漢，和超過他半個身長的背包，被狂風飛沙席捲，整個人後退三步，再硬是旋轉 180 度，等風沙散去，他已屈身蹲在半公尺寬的步道，身旁的懸崖估計超過 60 度，稀疏的植披，有機會的話保證直達谷底。我看得兩腿發軟，寒顫不已。此後，每次通過危崖，非得休息數分鐘，貯蓄餘力後，再強撐著一鼓作氣大步通過，戒慎恐懼當真「如臨深淵」啊！比起來，El Calafate 的風還真溫柔。

惡魔一路相從，不時騷擾，無知的背包隨之起舞，增加行進的困難。起風吧！吹乾我的淚。

八點整，我們僅僅看到 Chileno 反光的屋頂。通往百內塔的步道穿越 Ascencio 河切割而成的峽谷 (Valle Ascencio), 由於自顧不暇，對沿途景觀印象模糊。Chileno 建在河岸，根據當時目測，我們的位置和河岸的高度落差不下百米，這也意謂，最壞的情況還沒過去。……